出生入死。生之徒十有三,死之徒十有三,而民生生①,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。夫何故也?以其生生也。盖闻善摄生者,陵行不避兕虎②,入军不被甲兵。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。夫何故也?以其无死地焉。
传世版:
出生入死。生之徒十有三,死之徒十有三。人之生动之死地,亦十有三。夫何故?以其生生之厚。盖闻善摄生者,陆行不遇兕虎,入军不被甲兵,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。夫何故?以其无死地。
版本差异:
① 而民生生:传世版为“人之生”,丢失了一个“生”字,意义就相差很远。“生生”指“过分地奉养生命”,而后文“生生之厚”便有语义重复之嫌,因为“生生”本就有“厚自奉养”的意思。
② 陵行不避兕虎:传世版是“陆行不遇兕虎”。首先“兕虎”大都出现在山陵,陆行当然不容易遇到;其次“避”和“遇”字意相反。“不避”和“不遇”,一个是没想着避让,表示遇到了也没事;一个是小心不要遇到,遇到就有危险。二者完全是两种语境,两个境界。
直译:
从出生到死去,一生平安自然死亡的人有十分之三,中途夭折意外死亡的人有十分之三,过分地奉养生命,而妄动致死的人,也有十分之三。为什么呢?因为奉养太过度了。
听说善于养护生命的人,在山陵中行走不用避让犀牛老虎,在战场上不用穿戴盔甲装备兵器。犀牛用不上它的角,老虎用不上它的爪,兵器用不上它的锋刃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没有给死亡留余地。
解读:
“出生入死。”出为生,入为死。《庄子·至乐》和《列子·天瑞》都说“万物皆出于机,皆入于机”,出机为生,入机为死。
《道德经》第六章说“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之根”,万物皆由玄牝之门出入,出门为生,入门为死。“生之徒十有三,死之徒十有三。”“徒”,类属,“生之徒”是指归属于“生”这一类的人。
这类人一生平安,没有遭遇意外身亡,最终得以寿终正寝,大约有十分之三。而归属于“死”这一类的人,中途遭遇各种意外夭折的,也大约有十分之三。“而民生生,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。”
还有一类人,是过分地奉养生命,迷恋享受,忧惧死亡,惊惶宠辱,结果却因为妄动而致死的,也大约有十分之三。第七十七章“夫唯无以生为者,是贤贵生”,正是说只有不过分地奉养生命,才是真正善于保重生命。
“夫何故也?以其生生也。”“生生”,第二个“生”代表“生命”,是我们应该重视养护的东西,因为它才是根本。加上一个“生”字,表示通过各种方式来荣养生命。
“而民生生”,表示人们看重的是荣养生命的东西,比如宠辱、荣华、富贵等等,却忽略了这些都只是依附于生命之上的东西。本末倒置了,因此很容易妄动而损害生命本身。
那还有十分之一是什么人?正是“善摄生者”,善于养护生命的人。这样的人哪怕处身山陵,猛兽环伺,哪怕身处战场,血雨腥风,出入各种危险也仍能安然存活,这类人大约有十分之一。“盖闻善摄生者,陵行不避兕虎,入军不被甲兵。”
听说这类非常善于养护生命的人,在山陵中行走不用躲避犀牛和老虎,在战场上不用穿戴盔甲,装备兵器。“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。”
面对他,犀牛没有地方投撞它的角;老虎不知道哪里可以安放它的爪;兵器也找不到地方用它的锋刃。这个场景想象一下,好像所有危险都绕着他走,连刀枪箭矢都长了眼睛似的,主动避开他。
其实并不是危险在躲避他,而是他没有给危险留位置。“夫何故也?以其无死地焉”,根本找不到可以置他于死地的地方。但是这类人的表现,反而好像根本不重视奉养生命一般。
进入山陵也不想着避让犀牛老虎,上了战场也不想着披甲执兵,武装到牙齿。但往往这样的人碰不到危险,反而是处处忧虑自己安危宠辱,贪生惧死之人,危险总是第一个找上他。
听起来不可思议,可事实如此。《庄子·达生》说:“夫醉者之坠车,虽疾不死,骨节与人同,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也不知也,醉也不知也,死生惊惧不入乎胸中。
是故逆物而不慑。彼得权御酒,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于天乎!圣人藏于天,故莫之能伤也。”醉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,受到的伤害会比清醒的人轻很多,这是因为醉酒的人心神专注,意志凝聚而不分散,所以面对生死不会惊惧,危险降临也不会惶恐。
心神不失守,身体受到的伤害也会减轻。利用醉酒获得暂时的心神保全尚且有此效果,又何况是一直处于神全状态的人呢!这样的人连上天都会庇护着他,所以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。
心神圆润无缺如“赤子”,则忧怒惊惧等负面情绪不能进入,所以即使面对危险,也不会心神被摄夺而失去方寸,这便是《庄子》所说的“神全”。
有句俗语叫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”,神全之人,心神完整无损,如封似闭,伤害是找不到缺口来入侵的。同时营魄抱一不离,身心始终如一,则身体也能远离外物侵害。
因此在“善摄生者”的心中,根本没有想着避让犀牛老虎的惧怕,没有要用盔甲来防护伤害的担心,没有要用刀枪来自我保护的忧虑,因为他的心中没有给危险留位置。而那些惧怕生死,忧虑安危的“生生”之徒,心神首先就被自己打开了缺口,危险又怎么会不跟随而至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