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大道废,案有仁义①。智慧出,案有大伪。六亲不和,案有孝慈。邦家昏乱,案有贞臣。
传世版:
大道废,有仁义;慧智出,有大伪;六亲不和,有孝慈;国家昏乱,有忠臣。
版本差异:
① 案有仁义:有人把“案”作“安”讲,读成反问句。其实“案”字本义是指“用于安放食物的木盘”,落下而安放,表达肯定之意,在这里作“于是、就”讲。与第十七章“信不足,案有不信”用法相同。
直译:
大道被废弃,“仁义”就开始被推崇了。智慧已产生,大的伪诈就开始出现了。六亲不和睦,“孝慈”就开始被赞赏了。国家已昏乱,忠贞之臣就开始被赞扬了。
解读:
这一章很容易理解,可背后蕴含的意义非同小可,在《道德经》中多处都得以呈现,是比较重要的道家理念之一。“故大道废,案有仁义。”“废”,是废弃的意思。
可能有人会疑惑,大道怎么能被废弃呢?《中庸》不是说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”,人们连片刻离开“道”都不可能,又如何去废弃“道”呢?
这里就要说到“恒道”与“非恒道”。有“先天地生”、“独立而不改”的道,它无处不在,造生天地万物。这个道,便是《中庸》所说“不可须臾离”的道,称之为“恒道”。
而《道德经》第三十二章又还说,“譬道之在天下也,犹小谷之与江海也”。小河流很多,统归于大海,所以如果把大海比于大道的话,小河流就相当于大道的分支,作用于不同的事物。
这些依赖于具体事物而呈现的道,就是“非恒道”。万事万物都有一个与道相合的状态,《道德经》第三十九章说:“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,神得一以灵,谷得一以盈,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。”
这些“得一”的状态,就是它们各自秉承于道所得的中正常态。而这些常态,都是可以被偏离的。
天有清时,有不清时;地有宁时,有不宁时;神有灵时,有不灵时;谷有盈时,有不盈时。侯王有道则为天下之正,无道则为天下所蹶。
所以当这些事物偏离它们本有的中正常态时,则为“废弃”大道;向这个中正常态靠拢的过程,则为“修道”;重新回复到中正常态,则为“得道”。
当人类群体偏离了“有道”的中正常态时,“仁义”就开始被推崇了,这便是“大道废,案有仁义”所要表达的意思。“智慧出,案有大伪。六亲不和,案有孝慈。邦家昏乱,案有贞臣。”
同样的,当人们背弃了敦厚朴实的中正常态而开始使用智慧时,大的欺诈行为就出现了。当六亲之间和睦相处的中正常态被抛弃以后,孝顺与慈爱就开始被赞赏了。当国家清明安宁的中正常态消失以后,忠贞之臣就开始被赞扬了。
庄子在《马蹄》篇中说:“素材没有被分割,谁还能用它雕刻为酒器;白玉没有被破裂,谁还能用它雕刻出玉器;人的自然本性不被废弃,哪里用得着仁义;人固有的天性和真情不被背离,哪里用得着礼乐;
五色不被错乱,谁能够调出文彩;五声不被搭配,谁能够应和出六律。分解原木做成各种器皿,这是木工的罪过;毁弃人的自然本性以推行所谓仁义,这就是圣人的罪过。”
仁义固然是很华丽的品质,却是分割素材雕饰而成。“朴散则为器”,当人们开始重视并赞赏“器”的时候,“朴”也就不可能再保持了,从此走上废弃“大道”的路。
这种状态不改变,“道”就永远回不来。所以《道德经》才说要“绝仁弃义”、“绝圣弃智”、“绝巧弃利”,目的正是要打破当下流行的“定势”和“酱缸”,制止逆乱循环,而试图重新回归于“大道”。
只有当不再推崇“仁义”的时候,人们才有机会重新关注到“大道”。只有当不再赞许“智慧”的时候,人们才有机会重新回归于纯真朴实。
只有当不再赞赏“孝慈”的时候,人们才有机会六亲重归于和睦。只有当不再赞扬“贞臣”的时候,国家才有机会重归于清明安宁。
这其中的内在逻辑可能不太好理解,《庄子》把仁义比作胶水,那么就拿破损的瓷器打个比方。完整的瓷器如果摔坏了,可以用胶水把碎片重新粘合起来。
而大道废弃、六亲不和、国家昏乱,就相当于完整的瓷器被摔坏。在这个时候,如果有人用仁义聚拢人心,用孝慈处理六亲关系,用忠贞挽救国家,那么仁义、孝慈、忠贞就是起到了胶水的作用。
然而:首先,用胶水粘补碎瓷器,就像以“和大怨”的方式来修复破裂关系一样,“必有余怨”是必然的结果,“焉可以为善”?不能说这是好的处理方法。
其次,胶水不归属于原来的瓷器,它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东西,就像错五色调出的文采,调五音作出的乐曲一样。因为如果它本身归属于原系统,就不足以起到拼合作用,因为原系统已经被打碎了。
所以只有使用系统外的新东西,才具有拼合作用。因此结果就是,这个新东西如果和碎瓷器掺杂在一起,瓷器就永远没机会重归于原来的无损状态,因为有不归属于原系统的新杂质掺入了进来。
但奇怪的是,反而有很多人会喜欢这种“美”。仁义之华丽,忠孝之贞烈,无不炫人耳目,让人心动神驰。就像现在也有人故意把茶壶弄破,然后再用铜、银、金把破损处锔起来一样。
他们觉得很美,比原来浑然一体的状态更美,特别是那金灿灿的锔线,在他们眼中简直美不胜收。最后,哪怕用胶水把碎瓷器勉强拼接起来了,瓷器也已经遍身是裂,不堪再用了,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。
所以,如果要让破碎的瓷器重新回归于原来的无损状态,就不能想着用外物去拼接,而且还要把这些失去了原有中正常态之后产生的新东西,从系统中清除出去。
尽管它们都很华丽,但是我们要“居其实,不居其华”。这就是道家批判仁义、反对礼乐的内在逻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