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。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。天地之间，其犹橐籥与！虚而不屈，动而愈出。多闻数穷①，不若守于中。
传世版：
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；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。天地之间，其犹橐龠乎？虚而不屈，动而愈出。多言数穷，不如守中。
版本差异：
① 多闻数穷：传世版改为“多言数穷”。多闻是指增长见闻见知，而多言是指言谈陈述，意义相差甚远。
从《道德经》中“博者不知、知者不博”、“不出于户，以知天下”、“塞其兑，闭其门”等语句来看，“多闻数穷”更为契合。
直译：
天地没有所谓的仁爱之心，把万物当作祭祀时用的草狗来看待。圣人也没有所谓的仁爱之心，把百姓当作祭祀时用的草狗来看待。
天地之间，不是好像一个大风箱一样吗？空虚而不竭尽，鼓动而风愈出。越向外追求见闻见知，内心就会越发失去对道的把握，所以不如安守于中。
解读：
本章帛书版和传世版只有一处差别，但这一处差别很关键。帛书版是“多闻数穷”，而传世版给改成了“多言数穷”。“多闻数穷”再怎么传抄，也不太可能变成“多言数穷”。因为二者字形和意义都相差甚远，所以很大的可能是后人篡改的。
那为什么要这么改呢？“多闻”，指见闻知识多；“多言”，指言谈话语多。用我们现在的主流思维来看，“多言数穷”明显比“多闻数穷”更加合理。
比如从小到大，我们应该都被长辈告诫过，要“少说多听”，“少说话多做事”，因为话说多了就会“言多必失”。但是“多闻”就非常被推崇了，“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”，“博学多闻”、“满腹经纶”，几乎可以说是读书人的象征。
孔子就以见识广博而著称，《史记》曾专门记载了三个故事来说明孔子的博学多闻。说有次孔子在陈国的时候，有人发现一只大鸟被箭射中。孔子认出这是东北肃慎国之箭，是周武王克商时收到的贡品，后赐给了陈国。人们到陈国府去找，果然找到了同样的箭。
又说有一次季桓子挖井挖到一个土罐，其中有个东西像羊，他故意去问孔子，说自己挖到狗。孔子说那是“坟羊”，是一种土中怪物。而且他说还有土石之怪，水之怪等等，别人闻所未闻的东西，他全知道。
再说吴国伐越国的时候，打下了会稽城，在城里发现一节大腿骨，需要一辆大车来装。吴国派使者请教孔子，孔子说：“大禹曾在会稽召集各地诸侯，防风氏因到得太晚而被杀。他有三丈高，大腿骨需要用大车来装。当时最矮的人只有三尺高。”
这算是从古到今，天上地下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。孔子本人都如此多闻，那多闻又怎么会数穷呢？所以“多闻数穷”变成了“多言数穷”。
《道德经》确实提倡“少言”，不过它的“少言”和普通意义上的“少说话”又不一样。“言”在《道德经》中有声令教化之意，代表主观意志的伸张。“少言”是指不要用自己的主观意志，干扰事物的自然状态，引申为不要滥施政令，轻言教化。
比如《道德经》说“不言之教”、“希言自然”，又说“知者弗言，言者弗知”，都是在讲言语本身就具有强加意志于他人的效果，是一种主观有为的行径。
所以人要“贵言”，不要随便发言影响他人，不要轻易发号施令指使他人。基于这个理解，陈鼓应等人把“多言数穷”解释为“政令繁苛就会加速灭亡”。“数”通“速”，“速穷”就是加速灭亡的意思。但这种理解和上文缺乏逻辑关联。
上文是“天地之间，其犹橐龠与！虚而不屈，动而愈出”，明显是在讲天地万物生生不息，而下文说“治国不要政令繁苛”，上下文毫无关联。
“数”，应该是“心中有数”的数。最早人们认知数量，是从有和无的概念开始的，今天打到猎物，就是有收获；空手而归，就是无收获。
后来“有”的多了，又分一、二、三和多数。再后来一二三和多也不够用了，开始“结绳而用之”来计数。再到现在，计算机都快算不过来了。
所以“数穷”是说，心中的“数”已经不够用了。不够用，也就意味着心中没“数”，我们说人心里没数，不正是说他处于一种迷惑混乱的状态吗？老子说“多则惑”。而越是“多闻”，心神越是散乱，就越容易“数穷”，越容易迷惑。
因此，“不若守于中”。不如守着那个一二三，守着那个有和无，守着那个道，心神守一在中，这样就不会迷惑。所以《道德经》才说“不出于户”、“不窥于牖”，又说“塞其兑，闭其门”，其实讲的都是“守中”的道理。
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。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。”“刍狗”，草扎的狗，以前古人祭祀所用。包括我们现在的有些仪式，还要用到猪、牛、羊三牲，而这些大的牲畜在古时候比较珍贵，普通百姓用不起，所以用狗来祭祀。
后来人们也不用真狗了，而是用草扎的狗来代替，这就和用陶俑代替真人殉葬一个道理，其实是一种时代的进步。
《庄子》在《天运》篇中描述了祭祀的场景，说刍狗在还没有摆上去的时候，会用竹制的箱笼来装着，用绣有图案的饰物来披着，祭祀主持人必须要斋戒后才能迎送它。
但是等到祭祀完了以后，它就被随手扔掉了，路人随便踩，捡柴的人捡回去烧火做饭。所以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”，万物在天地眼中，就像祭祀用的草狗一样。
当在案台上摆着的时候，也就相当于我们存活在天地间的时候，天地好像很重视你，拿出各种东西来奉养你，我们日常用度不都是从天地中索取的吗？
但是死了以后，也就随手被扔掉了，天地既不因为你是名人而挽留你，也不会因为你有多大贡献而痛惜。
所以天地爱我们吗？那我们也问问自己，爱那祭祀用的草狗吗？并不爱，我们做出敬重的姿态，恭敬的神色，并不是因为草狗本身，换一个别的东西摆在上面还是一样的，因为我们并没有对它投注感情。
但也正是这样，我们才不会用自己的主观意愿去干涉它，打着爱的名义去强迫它，而是以无偏私的心来对待它，如此才能做到真正的公平公正，而它也能得到纯任自然的状态。
其实说的还“无为”的道理。第十七章说“太上，下知有之；其次，亲誉之”，人人亲近并赞誉的国君，为何只能排其次？因为他是有为之君，施仁政之君。
君爱民则民亲誉君，但君主和百姓有了情感上的往来，就会相互牵绊，相互干涉，而彼此都失去自然的状态。
因此“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”。然而这“不仁”，实为最大的仁，因为它意味着圣人没有偏私，也没有主观意志的施加，所以百姓只是知其有之，而不会受到打扰。
“天地之间，其犹橐龠与！虚而不屈，动而愈出。”“橐龠”，是古人打铁的时候用的鼓风机，这个东西只要一拉动，就会源源不断的有风吹出。
“虚而不屈”，“屈”是“竭尽”的意思，“虚而不屈”是说它的空虚不会竭尽。打个比方，一个气球吹起来，气球里面有空间，这叫“虚”；而如果把气放完，气球就瘪下来了，里面的空间也没了，这叫“屈”。
天地之间，不就好像一个大风箱吗？空虚而不竭尽，只要一拉动，就会源源不断的有风吹出来。拉动风箱吹出来的是风，那拉动天地吹出来的是什么呢？是万物。所以这里的“动而愈出”，指的是万物生生不息。
“多闻数穷，不若守于中。”万物生生不息，如果每有一物，都要去见识认知的话，那么终其一生恐怕也是不够的。《庄子》说：“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无涯，以有涯随无涯，殆已！”一物便有一知识，万物层出不穷，则知识源源不断。
所以当时的博学多闻，过上几百年就会变成孤陋寡闻，然而智慧的光，哪怕再过千年也仍然闪耀，启迪后人。